【丞正】造梦者 1
“这浮世尘烟太像是天灵盖上一支箭
偶获你一瞥竟融成柔软心窝一块棉
蕴蓄诗行万千”
转校以后的范丞丞习惯和任何人保持距离。
阳光普照万物，干净纯洁。范丞丞走过教室外面长长的走廊，表情和阳光一样公平，没有给予任何流连在他身上的目光一点偏颇。
办公室里，老师的谈话语气和那些目光一样，让人避无可避，范丞丞听着听着，走神了。
这么久了，范丞丞仿佛逐渐失去了感知外物的能力。但是刚刚那个目光，他是如何捕捉到的呢？透过教室的玻璃窗，跟着别人的指引来到他身上，停顿了一秒，又或者两秒，在范丞丞的脑海中变成了一帧帧缓慢播放的回忆，无限拉长延伸。闪耀的笑，纯粹的目光，柔软的头发。原来阳光的存在并不是毫无意义的，范丞丞想。至少，在某些适宜的时间，它让外物变得不那么碍眼。
“和他合作完成这个舞台，可以吗，嗯？”
范丞丞回过神，点头。
《DreamCatcher》，小学时期的范丞丞能将它在钢琴上弹出一朵花儿来，走出办公室的时候，他把老师给的谱子揉作一团，扔进垃圾桶里。范丞丞没搞明白，那个鬼使神差的点头是怎么回事。没来得及多想，走过中间那间教室时，注意力透过那块玻璃转移了。刚刚那个目光的主人在教室里一脸认真地听着别人说话，脸上还停留着被谈话内容逗笑的表情。
有什么是值得那样去关注并为之开心的？
据说，学校艺术节演出的策划老师是从民大请来的舞台艺术家，而这个学校之所以有此荣幸，是因为它是民大附中。排演第一天，范丞丞按时出现在礼堂。里面没几个人，全聚集在舞台上，在舞台的左边，一架钢琴静静地摆放在那里。
不知道音准怎么样。
从钢琴上移开的目光转到那一群人身上，范丞丞突然对昨晚练琴的偷懒感到懊悔。
是他。范丞丞觉得自己准没猜错，那孑然而立的不同气质，能让人一眼辨别出这里的主角。范丞丞走过去，凭借着微信头像的联系认出了他们的策划老师，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。策划老师介绍自己姓陈，问范丞丞和朱正廷两人是否认识。站在旁边的朱正廷投来礼貌温和的笑。范丞丞就那样点了头。
朱正廷有些微微的惊讶，陈老师拍了一下手掌，“那就好办多了，认识的人会比较有默契，来试试吧。”
和自己的懈怠截然不同，朱正廷对于舞台投以全身心的付出。范丞丞觉得舞台上的光线太暗了，暗到快要将朱正廷整个人吸纳进去。而他，正处于炽热镁光灯的下方，弹着心不在焉的Dream Catcher。
两个漏音，一个错音。“该死。”范丞丞心里无比懊恼，却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。策划人陈老师，在音乐结束后的第一时间从座位上站起来，目光死死地盯住他们的舞者，给予毫不吝啬的掌声。众人都马首是瞻地随着陈老师的夸赞去了，那被夸赞的主角却回过头来找寻，看见范丞丞后对众人道，“丞丞也很棒。”
陈老师指派了一个老师指导范丞丞，自己则对朱正廷的舞蹈加以完善。指导老师跟范丞丞开始了闲聊，想知道他的钢琴从什么时候开始练的。“几乎不用指导，你只需要集中注意力就行了。”范丞丞那乱七八糟的脑海里只听见了这一句。
像一股细泉从山崖跌落，朱正廷劈成一字马将自己落在舞台的地面上，柔韧的身体像下坠而又弹跳的水源，激起细尘飞扬。陈老师叫停，蹲在朱正廷身前说着什么。朱正廷思考着，点点头，重新做刚刚那个动作，在下落之后被陈老师将拉住右臂往前伸，朱正廷的目光也就跟着往前，再往前，微蹙着眉，仿佛那远方遥不可及。范丞丞落在琴键上的指尖微痛，又一个漏音。
范丞丞越来越烦躁。只觉自己三天三夜也练不成一支完美的Dream Catcher，而舞台中间那个近乎完美的人却被一遍又一遍地要求重做动，丝滑的纯白上衣跟着身体的伸展而伸展，露出流畅的腰间线条，或白如月光的脖颈至胸膛。
陈老师又一次叫停，走到朱正廷身边扶过他的腰际，施以力度帮助完成一个划转。范丞丞压下浮躁继续着指尖的练习，瞥见朱正廷又在点头，仿佛他只会点头似的。陈老师依然不满意，在划转动作结束时又要前去纠正点什么。朱正廷的额发浸透了饱满的汗水，表情写满了认真，甚至有点懊悔似的，转头查看自己的动作。
“叮——”
极其不和谐的声音。范丞丞用了一秒才反应过来，这声音来自于他。大家都停下来，范丞丞目光沉静，“对不起，我想我是饿了。”
朱正廷看过来，目光善意而又好奇。范丞丞的指导老师打破了这奇怪的气氛，看了一眼腕表后“哎哟”了一声，“是该饿了，挺晚的了。陈老师您也该休息了，别太劳累了。”范丞丞对这位老师感到抱歉，他甚至都不记得她姓什么。
大家各自收工。范丞丞习惯性地不留下只言片语和半个多余的表情，转身就走，却又立刻后悔。朱正廷在跟所有人礼貌地告别。
找不到回头或者停留的理由，范丞丞径直向前，与全身心朝后的灵魂脱节。
“丞丞！”朱正廷叫道，在空荡荡的礼堂里留下回音。
范丞丞回头，朱正廷抛却了舞者的仪态，孩子般朝他跑来。
“你去吃饭吗？带我一起吧。”
范丞丞安静的世界里多了一个鸟一般的朱正廷，事无巨细，都要叽叽喳喳地说与他听。学校里那些目光更多了，总要不死心地想从你身上挖掘点什么。范丞丞觉得自己连累朱正廷了，却意外地发觉朱正廷毫不在意那些过多的目光，仿佛没有任何奇怪或者不适的地方。
下午最后一节课还没下课，朱正廷就跑到范丞丞教室外面朝他招手。范丞丞点点头示意，收回目光，教室里大片的目光却还在往外汇集。铃声打响，范丞丞第一个走出教室，几步之间就把教室远远地甩在后面，朱正廷叫着“喂”，追上来一把搂住他的脖子，“走这么快，居然敢不等我。”
朱正廷跟他说过，今天要带他去一个地方。两人从公交车上下来，范丞丞望了一眼四周，高楼林立。范丞丞跟着朱正廷走进其中一座楼，乘上电梯，电梯门打开的时候，他愣了一秒。乐华娱乐。他从没想到，被家人逼迫着都不曾来到的地方，如今他却心甘情愿自己出现在这里。
原来是这样。那些目光不完全是探知他范丞丞的，还有他。范丞丞看着墙上照片里的朱正廷，在舞台上拿着奖状笑容飞扬。长长的过道里，朱正廷的获奖照片挤占了三分之一的位置。范丞丞早该想到的，在民大附中这样一所以艺术特长闻名的学校里，朱正廷的存在有多么惹眼。
“走，带你去练舞室。”朱正廷凑过来，扯着他的衣袖。
途经几个练习室，朱正廷悄悄地打开门探半个头进去，如果没有老师在，他就跟同公司的练习生打招呼，寒暄几句。被朱正廷介绍给几个年纪相仿的半大男孩子认识的时候，范丞丞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表情来应对，在走进一间没有人的练舞室后，悄悄地松了一口气。应该笑一笑，说点什么的。会给他的朋友们留下不好的印象吧。
朱正廷关上门问他，“范丞丞，你不开心吗？”
范丞丞心虚又理亏地否认了。朱正廷不想理他了，放着音乐开始自己练舞。两分钟后，范丞丞走到朱正廷面前拉住他的手，“朱正廷，你带我重新认识一下他们吧。”朱正廷愣住了，继而笑得直拍大腿。
“范丞丞，你好傻啊。”
朱正廷坐在地板上，不停地嘲笑。范丞丞气恼又无奈，也在地板上坐下了，看着对面神采飞扬的朱正廷，笑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环绕，嘴角不自觉地上扬。真是，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。
“范丞丞，你好傻啊。”
范丞丞极少在社交软件上与人交流，当他破例多一点主动的时候，却又不幸地变成了被动的那一个。
【星期五23:06】
“回家没？”
“丞丞啊，今天也很累。已经到家洗漱完了，晚安Zzzz.”
【星期六 22:57】
“今天也在公司吗？到家没”
【星期天 08:10】
“昨天晚上倒头就睡着了，今早上才洗的澡！！”
【星期一 16:30】
“今天要去礼堂集合。”
范丞丞到礼堂的时候，朱正廷已经在舞台上把自己揉成一个“一”，紧紧地贴在舞台的地面上压着腿，余光瞥到范丞丞，马上立起半个身子远远地朝他招手。
“你不换舞蹈服吗？”范丞丞注意到朱正廷穿的是制服里面的衬衫。
朱正廷这才告诉他，腰伤到了。委屈又忧虑。也难怪，范丞丞想到朱正廷平时的生活，学校，练舞室，恨不能无缝衔接。
后天就是正式演出，朱正廷权衡利弊之下决定今天只排走位。范丞丞发现他提前想好了向陈老师解释的极佳措辞，重点强调自己状态很好、只是轻伤。但解散之后，在只有范丞丞的地方，朱正廷直线一般的身体弯下来了。范丞丞早看出他的强撑，一股气直冲太阳穴，但又因为此时肩上温驯的人，那股气在体内顶来撞去，最后溜进心房将心软化得一塌糊涂。
范丞丞双手环绕上对方的腰，最终却只是拍了拍，“今天不去公司了吧，我带你吃好吃的。”
听见这话，朱正廷跳开来。热源被抽走，范丞丞看着他。为什么总是强撑，为什么总是忧虑，为什么不对自己好。
范丞丞不是不知道，除了艺术节演出，朱正廷还在同时准备一个自编舞蹈节目，用来参加国内某知名舞蹈比赛，范丞丞有所耳闻，许多新人就是从那个比赛开始崭露头角的。他知道朱正廷的眼光，当下生活只是他暂时的潜伏。他天生就不该与凡人同流合污。
范丞丞预见了唯一的可能性，从地上拿起朱正廷的外套和包，融开一个笑，“先吃饭，我陪你去。”
比想象中乖，朱正廷大多数时候只是在设计舞蹈动作。范丞丞想这会不会是因为他在这里的缘故。然而他有时从游戏中抬起眼看，对方心无旁骛的样子又让他觉得自己和空气一样，完全透明。游戏是朱正廷推荐的，范丞丞想，真是好手段——朱正廷的好手段，他范丞丞的假托之物。朱正廷的存在胜过十个敌人，他心甘情愿一败涂地。
21点刚过，朱正廷停下来，收拾好东西，同范丞丞一起下楼。
“好久没这么早了”，朱正廷一点也不累似的，张开手臂望着天，“丞丞，我们走一走吧。”
朱正廷身上还有伤。但范丞丞没办法拒绝。
范丞丞发现，朱正廷很特别。私下里穿着时尚，却极少使用手机；笑容温暖，却没有什么固定的朋友；小孩子一般心性，对于目标却执着坚定；心地柔软，对待他自己却近乎残忍……
“丞丞，你一点儿都不像你。”朱正廷说。
他们在一盏又一盏的路灯下走着，从道路两边刮来阵阵晚风，吹起衬衫一角。朱正廷的头上，一小簇头发不听话地立起来，范丞丞不知道自己笑了没有，听见朱正廷的下一句：
“你很好，可是他们都不知道。”
朱正廷笑着，笑容如头顶温暖的昏黄光芒。范丞丞心跳得很快，甚至想捂住朱正廷美好信任的笑眼，他生怕自己会让眼前这个人失望，生怕自己其实没那么好。朱正廷突然上前一步，踮起脚，抬手在范丞丞的头顶上按了按。范丞丞看见昏黄灯光下，朱正廷的唇色是和周围完全不一样的惊艳，盈着鲜嫩的光泽，启开温柔的弧度：“就连小呆毛也很可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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