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丞正】造梦者 2
“是那只孤飞的蝶
迎着风与霞光潋滟
于末日残存的天边
夺目地翩跹”
上章： 1
民大附中艺术节只是美其名曰，在很多人眼里，它更是一个物色可造之材的平台。艺术类高校、演艺公司、甚至影视导演，纷纷手握着叫“机遇”的东西，下坐最尊贵的前排。后台候场区，朱正廷透过幕布一角远远地看着那里。范丞丞听朱正廷说起过，他不曾得到过这样的机遇，就连进入乐华，也是他把自己所有的好规规整整放进简历中投出来的。
今天的范丞丞身穿黑色笔挺的正装，头发往上梳着，衬得他轮廓分明，有着较平时不一样的成熟帅气，而朱正廷却没有多匀几分的目光给他。他往朱正廷身后站得更近一点，调皮地朝前面那人脖颈处吹了一口气。朱正廷转过来，把他那宝贵的目光用来佯装生气，范丞丞又乖巧起来，笑得露出大白牙，眼睛也变成一条狭长细缝。他今天可高兴了，过了今天，朱正廷就再也不用在陈老师面前跳舞了。在范丞丞心里，陈老师早就不能称之为老师了，满脸褶子、眼神黏腻的老男人形象在第一天见面时就扎根于心底。他曾经向朱正廷假装不经意提起，言辞委婉，怂穿地心。然而朱正廷笑着嫌他，“你太敏感啦，你要是也从小跳舞，也会像我一样，从小到大，全身上下被摸个差不多。”范丞丞的醋坛子疯狂地发酵了，咕噜咕噜冒着泡，随时准备爆炸。他想死死抱住眼前这个人告诉他，谁也不配摸你，你知不知道。然而眼前这个人，永远柔情，永远对全世界满怀善意。
临上场前，朱正廷并不知他身后这个人的开心，只觉他是个不像自己舞台经验那般多的新人，突然转身给予一个拥抱，像对待小屁孩一般拍着他的背，“别紧张，加油丞丞。”
舞台上，范丞丞轻轻坐在钢琴前面，于黑暗中寻找朱正廷的影子，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心跳的舞台，其余的一切都化为泡影。还要他来做什么呢？他心不在此。况且，舞台中间那人的存在就足够唤醒一切。仿佛音乐不是从钢琴里发出的，而是从他柔软的身体里流出的，从他多情的目光里淌出来的，从他跃起的瞬间迸发的，又因他回眸的瞬间婉转，因他收束的动作停歇……他范丞丞自觉不是什么演奏者，不过是一个被天神缔造的美所控制的傀儡罢了。
舞台结束，当最后一个音符飘散在礼堂上空的时候，掌声雷动，范丞丞感到一阵眩晕。这些人硬生生将他从转瞬即逝的情境中拉扯回来，艺术的震撼却给他留下长久的轰鸣。
“绝妙啊，范丞丞。”陈老师终于肯把目光从朱正廷身上挪开一分半秒，对着范丞丞夸赞，“你是怎么想到的？改动的和弦和中间增加的那一小段很精彩，和朱正廷的气质、舞蹈的特点很是融合。”
范丞丞不知道自己回应了没有，又或者只是在礼貌微笑。那改动是那样自然而然，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。仿佛它只是受到朱正廷的感召，而从他的指尖流动出来的，又或者是在平时与朱正廷的相处中，那旋律就已经慢慢地在他心中某个地方形成了。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？朱正廷适合一切的美。
演出结束后，所有与这场演出相关的人都被邀请聚餐。范丞丞与朱正廷作为最佳表演者，站在陈老师以及校领导人群的旁边。然而这表面的其乐融融却被范丞丞的一句话打破，“各位老师，朱正廷有腰伤需要去检查，聚餐我们不能去了。”
朱正廷没有想到范丞丞会这样擅作主张，他完全没问过自己的意见！两人走到公交车站，朱正廷瞥了一眼范丞丞，气不打一处来，范丞丞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？然而范丞丞一脸正义的表情上却仿佛写着，身体最重要，这还需要解释吗？
车来了，朱正廷抬手在范丞丞胳膊上锤了一拳，气冲冲地独自上车了。被打的范丞丞不但没有在意，还藏着笑、眼神发亮地追了上去。
“看来还知道要去医院啊。”
“范丞丞，你是不是皮痒。”
气势汹汹的朱正廷睨了一眼范丞丞，又不想再看他，转头向着窗外。范丞丞无法，只得认怂，让朱正廷一晚上都不理他不是他本意，于是哄着道歉。他也不是不知道这次聚餐的重要性，在学校领导和陈老师都在的场所，很有可能一不小心就被掉落的机会砸中。但范丞丞实在焦急，从舞台情境中回过神来的第一反应就是，朱正廷居然带着伤完成了这样一支舞蹈！
他心里笃定朱正廷不会真的生他的气，说了几句好话后拿肩膀去蹭对方的肩膀，甚至倒在那人肩膀上，嘴里还一边“正正”、“正正”地唤着。
朱正廷只觉范丞丞越来越不似初见面时给人的印象，越来越会发嗲了。但他也只得承认，范丞丞还真找到他的要害了。
“好了丞丞。”他呵道，声音还算温柔。范丞丞一秒坐直，倾听教诲。
“我现在认真地跟你说，不管在医院的检查结果怎样，我都要继续练舞。”
范丞丞看着朱正廷认真的脸，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其他人并没有半点区别，都是朱正廷的世界里，梦想以外的东西。他不甘心。
“如果我说不呢？”
舞蹈比赛只是若干机会中的一个，而身体是基础，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梦想就是屁话一样的东西，你家人呢？瞒着他们这么做你想过以后吗？
范丞丞把所有的砝码压下，企图朱正廷心里的天平会往自己这边倾斜哪怕一点。
车上有人被他们惊动，目光夹杂着好奇、探寻。朱正廷的脸色难看得要命。
下车以后，医生办公室门口，朱正廷开门的瞬间停下脚步，制止了范丞丞也要跟进去的念想。
“丞丞，我和你不一样。我的身体不只是我自己的，就像我的梦想。”
坐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，范丞丞冷静了一点，回想朱正廷最后的眼神，突然觉得朱正廷不仅善于折磨自己，也善于折磨别人。而他就是那个不知不觉走进朱正廷的世界里，一边被折磨，却又一边抓着施暴者的手问他疼不疼的人。
他后悔了。如果结果不甚如人意，他不能想象朱正廷的难过。
那人出来了，低着头，范丞丞迎上去，只想给对方一个拥抱，并在心里狠狠痛骂自己。然而下一秒，朱正廷抬起头来，脸上是所有阴霾都一扫而过的灿烂笑容。
范丞丞无比感谢他朱正廷，“用腰过度引起的伤痛，接下来一段时间少用腰就好了。”这结果已经很好了。
范丞丞决定把那天的灵感加以创作，为此，他已经努力了两个星期。朱正廷依旧三点一线，依旧不热爱搭理他的微信消息，只是每次见面的时候又回到小鸟的样子，不吝肢体接触，叽叽喳喳，事无巨细地说着他的生活，这一点让范丞丞很欣慰，朱正廷真的只是太忙了啊。
周末，范丞丞用视频的形式录下一小段原创谱子，发送给他姐姐看，以博得姐姐的欢心。对方果然很快发来视频连线，范丞丞一见面就毫不吝啬赞美之辞，姐姐你是敷了什么好面膜，又变美了。对方很受用，笑意快要溢出屏幕，最后催着问他，最近这么乖的吗，居然还有原创。范丞丞顺水推舟，“姐，我后悔了，我想进公司。”
从天花板上照下来的灯光什么时候竟如此刺眼，朱正廷躺在地板上，觉得眼睛好涩。这个自以为很熟悉的舞蹈室竟是如此安静的吗？安静得让人怀疑自己的存在。朱正廷闭上眼睛，希望再次睁开的时候，自己是躺在家中的床上的，翻个身还可以抱住他的熊。或者是在学校里，自己其实是趴在桌上睡着了，睁开眼会看见范丞丞霸占了同桌的位置，只为等他醒来嘲笑他上课睡觉的事情。但他知道，都不是。自己是真的被替换了。
在舞蹈验收时，他们的舞蹈总监帽子老师看出了他的伤情。言语责怪来得直接，却也藏着关心，但坚决的眼神和语气都昭示着一切已无挽回的余地。
手机上新的消息传来，是范丞丞，一如既往地询问着回家没，最近还多了关于腰伤的询问。朱正廷盯着那短短的两句话看了很久，久到无力地放下手机，闭上早就酸涩的眼睛，任由后背感受着地板上不断袭来的凉意。他没有注意到，不小心按下的一条空白的语音消息已经发出，短短的一秒，却惊醒了屏幕另一面那人所有的知觉。
语音通话很快打过来。朱正廷想，这个人好傻啊。但听见对方声音的那一刻，自己的灵魂却化成一阵风，顺着信号刮到那人的身边，突然就慰藉许多。
“丞丞，我被替换了。”
那声音绵软无力，却带着自嘲般的释然。范丞丞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，一声“你在公司吗？我去找你”随着他大步的走态被卷入风中。楼上传来母亲的喊声，范丞丞打开铁大门，一边回头告知，我有个同学有急事，我很快回来。
范丞丞到的时候，朱正廷蜷缩在舞蹈室的一角睡着了。巨大的镜子把原本就大的舞蹈室照得更加空旷，朱正廷就变成那样小的一只，像个温顺的小动物。只是这只小动物在梦中也未能安睡，眼泪从卷翘的睫毛里溢出，划过鼻梁掉落在地板上，嘴里还呢喃着破碎不清的“对不起”。范丞丞觉得那泪珠仿佛不是掉在地板上，而是砸进他的胸膛里，砸穿心脏。他脱下外套给朱正廷盖上，静静地坐在旁边，眼神阴冷。
这样的朱正廷到底他妈对不起谁了？
睡梦中的朱正廷一直未能平静下来，呼吸声不稳且粗重。范丞丞把手放在他手臂上摇着，轻轻唤醒他。
“我送你回家。”
出租车在城市与郊区交界处一栋公寓前停下，范丞丞这才发现，其实朱正廷家与他家离得不远，说不定自己还来过这儿，在转校之前那段混沌的的日子里，他常常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郊区附近乱逛。
诺大的公寓没有一点光亮，只有无处不在的监控器发出醒目的红光。范丞丞好奇地问了一下，又窥得朱正廷生活的一角。自己一个人才是常态，平常还有阿姨在，负责打扫、做饭，但这周阿姨家中亲戚有喜事，回老区探亲去了。范丞丞想起自己家无论多晚都会等待他的灯光，想起偶尔因为工作回家晚还被骂的老爸，想起看起来很凶实际上温柔民主的老妈，想起永远待在公司里却每两天就要与家里视频通话的姐姐，还有总是任性却永远能得到原谅的自己……他和朱正廷，到底是哪里搞错了？一个被温暖环绕，却不懂得温暖别人；一个被严酷以待，却总是报之以歌。
“所以那天，你在骗我？”
后知后觉的范丞丞不知道该气自己还是朱正廷。朱正廷的表情委屈又自责，目光躲闪。最终还是用糯糯的语气说出实情，“情况比我跟你说的要坏一点点，不能完全自愈，医生给我开了药，我没拿。”
就为了骗过我。范丞丞在心里接到，嘴上却说的是：“明天我陪你去拿药。”
“嗯……”
范丞丞环顾这个房间一周，是朱正廷的房间，床和衣柜都大得惊人，衣柜门开合不一，里面挂的衣服密密麻麻却也还算整齐，但应该得归功于保姆阿姨。床上被窝一团糟，应该是阿姨不在的缘故，床上一只等身大的熊怡然自得地躺在那里，占了一半儿地，范丞丞眼神从它身上刮过，心里暗暗地想着什么。
“你……”两人同时开口，朱正廷睁大眼睛愣了一会儿，然后迅速抢先说道，“我自己可以的，你回去吧，你家里会担心的。”
范丞丞眼神低下来，懊恼自己没有抢先说，对朱正廷说的话也暗暗介意着。最终他又看了一眼朱正廷睁得圆圆的眼睛，面无表情道：“我去给你接杯水。”然后拿着朱正廷桌上印有小猪佩奇的杯子走出房间。朱正廷目光全程跟着他，依然保持着刚才的状态，惊魂未定。刚刚要是再晚一秒，自己就是被抛下的人了。
那还不如自己先提出来。
朱正廷松了一口气，坐在床上神情黯然。
范丞丞下楼，在朱正廷诺大的家里走了一遭，觉得受到朱正廷的刺激减少了一些，最终他找到了接水的地方，并重筑厚脸皮地给家里老妈打了个电话，“老妈我今天在在同学家住，不回来了。”那边安静了一会儿，然后惊呼，“儿子，你交到新朋友啦？”范丞丞无语，想挂电话，因为抵不过老妈的纠缠，答应了老妈明天把朋友带到自己家吃晚饭的提议。
范丞丞上去的时候，看见朱正廷坐在那发呆。他递水过去，对方安静地接过，眼神诚挚地望着他，“丞丞，今天谢谢你。”范丞丞移开眼神，装作自然地在朱正廷旁边躺下，把头枕在那只熊上，“你怎么这么啰嗦。”
朱正廷有点着急，“可是现在很晚了，我怕你家里担心你。”
范丞丞闭上眼睛，“我家里也没人。”
安静了一秒后，范丞丞耳边炸起一声惊呼，“真的啊？那你不用回去了，一起住吧！”范丞丞感觉到朱正廷靠了过来，自己正被从头顶的方向俯看着，他睁开眼睛，果然，朱正廷放大的脸倒着出现在眼前，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笑颜的明朗。范丞丞抑制住嘴角上扬的趋势，朱正廷突然想起了什么，又问，你介意睡别人的床吗？你要是介意的话我家里还有很多床，我给你换新的床单被套。
范丞丞心里一口气提上来，而且他又想到朱正廷那个样子，且不说他会不会换床单被套吧，就是他那腰伤，搞得定那么大的床吗？
朱正廷还在看着他，认真地等着回答。范丞丞本来想敷衍过去的，但又突然决定换个说法。
“介意别人，不介意你。”
“啊……”朱正廷假装嫌弃，笑意却未减“范丞丞，你好恶心啊。”
话里有令范丞丞忆起过去的敏感成分，但他看着眼前明朗干净的少年，第一次以笑面对残破的回忆。
“哼，我困了。”
朱正廷找了一套自己的干净睡衣出来给范丞丞，说道，“你先睡吧，我去洗个澡。”
范丞丞换上睡衣，噙着笑意挤在大熊的旁边心安理得。到时候，朱正廷会不得已把大熊拿开，争宠目标就此达成。
浴室里，洗完澡的朱正廷对着镜子深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呼出，调整好状态露出一个轻轻的笑。今天，很曲折，也很神奇。以为过不去的晚上因为某个人的到来变得不那么难熬。当时在舞蹈室里，自己昏沉睡去的前一刻，感觉像是被这个世界吞没掉了，再也不会醒来。以至于当真的醒来时，范丞丞在眼前关切的脸让他感到恍然如梦。
从浴室出来一直走到床边，范丞丞都一动没动。朱正廷轻轻移开大熊放在旁边木椅上，像只猫一般缩进被窝里，蜷起身子借着床头灯看范丞丞的侧颜。是很安定的感觉，但他又不太敢睡去，怕一觉醒来，这一切都像梦一般飘散。睡意朦胧中，朱正廷好像看见一只暖黄色的蝶从灯光中化出来，扑闪着翅膀在范丞丞头顶翩跹，最后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停留在他的嘴唇上。
他看得痴了，一下沉入梦中，化身为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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